地撲粉、畫眉。雙手 交叉在腦後，金花明滅，百紫千紅，我梳洗弄發，為自己的身體戴上各樣華麗的首飾。

我這才猛然地發現，我三十歲人了，此生從小被人誇漂亮，卻是從未像今天般，重視自己的容貌。從前，我都是簡簡單單地梳洗便出門，很少長時間地照鏡子。映在鏡裏的人，是個年輕清淡的可人兒。而當青春不再，年華老去之時，我卻是濃妝艷抹，胭脂水粉地站在這兒。

我老了嗎？並沒有。即便不化妝，我看起來也很年輕，沒有皺紋，也沒有五官走形。只是，今天的我，心已經死了，於世上徒留下一具月貌花容的軀殼罷了。我倚在長形、直立的鏡子前，我看著鏡子裏的自己，這個女人，有著迷人的雙眼，白皙的肌膚，胭紅的雙頰，粉色的雙唇，當然，還有那雙迷蒙而電人的長睫毛。漆黑的鬢發，冠在耳後；柔滑的長發，固定在腦後，編成了好看的髻子。那樣地美麗，這就是我的樣子嗎？我的樣貌，和身體，是我靈魂的載體。我竟然從來都沒有這麽仔細地端祥過自己的臉容，不曾試過看得那麽仔細，自己臉部的細節。我從來都不知道，我原來是長得如此地美麗的。不禁令我想起來，以前看過曹禺的劇本《日出》裏面，女主人公陳白露臨死之前那最後一句話：那樣年輕，那樣美……

陳白露是民國時舊社會夜上海的一枝交際花，結過一次婚，失敗了，孩子也夭折了。離婚後的她，被各種金主包養，她穿著最貴的衣服，看上去很富貴，實則並沒有錢。她收養了一個叫小東西的小女孩，小東西被賣為妓/女，上吊自殺了。最後，陳白露的金主倒臺了，她已經厭倦了再去找一個新的金主，再去逢場作戲地生活。臨自殺前，她照著鏡子，看著鏡子裏的自己，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：“那樣年輕，那樣美……”

陳白露生前，有一個追了她很多年的青梅竹馬對她說：你不應該這樣，你太墮落了。你出賣了自己的靈魂。陳白露說：那你說，我應 該怎樣？他說，你應該結婚。嫁人，生子。她說，結婚？我試過。我的老公是個詩人，新婚過後，熱情就消卻了。孩子一死，連維系婚姻的最後那條紐帶也不存在了。詩人的詩集上有一句話，你喜歡這句話嗎？“太陽出來了，黑暗留在後面。但是，太陽不是我們的——我們要睡了。”

——

瑤瑤上了小學，從牙牙學語的年紀，逐漸地長成了一個會說話、有想法的孩童。此後幾年，我便過著上班，然後沒日夜地流連於夜宴和酒吧，迷醉於酒泡，配合著水晶燈的光，與各種不同的男人彼此享受性/愛的生活。其中，有一個叫高全的男人，他是真心地喜歡我。他熱烈地追求我，我告訴他：我有一個八歲的女兒誒！他說，沒關系，他會將我的女兒視如己出，當成親女兒地疼。只要我肯接受他。可是，我對他說：我已經不信任愛情了誒。我早就不相信任何男人，也不想跟任何男人談情說愛了。我跟男人的關系，只剩下上床，肉體。我一個人帶著我的女兒就好，我不需要別人。你知道嗎？從前有一個人叫葉世淩，他將愛情放在了第一位，然後，他死了。情愛啊，情分啊，你這個東西，本來就是會害死人的。從前的我並不知道，現在，我卻一早就什麽都明白了。

終於，高全放棄了。他跟另一個愛他的女人結了婚，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。我有想過，我喜歡他嗎？我不喜歡。我已經失去了愛人的能力，心是死的，我早便無法喜歡上任何人了。我一點都不後悔，我不相信任何男人，也沒有興趣談任何戀愛。我累了，也夠了。我只想保持一晚的關系，祈求上天，不要讓我跟任何一個男人在一起走到白天。

兩年後，我始終是出事了。

俗話說，常在河邊走，哪有不濕鞋。人吃五容雜糧，哪有不生病的。我過了那麽多年濫交約炮的生活，始終是要遭受應有的結果。我跟很多個男人發生了性關系，性生活混亂，但是，我已經不孕不育，不怕大上肚子，也就沒有很在乎安全套的事。雖然，不帶套的我是絕對不會跟他做的，可是我自己也不會隨身帶著安全套。用的，有時候是他們帶的，就是這樣出了事的吧。他們自己預備的安全套，被他們做過手腳，我也不會知道。

有一天，我突然感覺全身上下很不舒服，這些癥狀出現了兩周之久。睡著會出虛汗，通宵達旦；連續三天發燒，都不見有退燒的跡象。這一點兒都不像正常的感冒發燒，我唯有去醫院查。查來查去，常規抽血都查不出個結果，要去疾控檢專門的指標。

最後，我被查出了HIV。

拿到HIV抗體為陽性的報告，我瘋了似地大叫：“啊啊啊啊啊啊啊——”那一刻，我感覺到的是：完了！一切都完了。絕望。恐懼。死亡。我失聲痛哭。各種恐怖的壓力像巨山一樣把我壓倒，令我無法呼吸。

這是一個死刑判決。我覺得我被判處了死刑，但是，這是個緩刑。一個死緩，告訴我，我會死，就是不知道什麽會死。

我得了艾滋病。這是一個絕癥。我隨時都可能會全身潰爛而死，或者得癌癥，得肺結核而死。我還必須隱藏這個秘密，我也不能再跟別人發生性關系了，因為會傳染他人，會被當成怪物來看待。任何人一見了艾滋病病人，第一反應，都是離臺三尺，避之則吉。我去醫院做手術會是被拒診，去傳染病醫院也會被護士害怕、躲開。我們被全人類恐懼和討厭，我是所有人都討厭的老鼠屎，仿佛不應該存在於世界上。

一個月後，我收到一條匿名短信。我不知道是哪個跟我同過床的男人發給我的，它沒有備註名字，發件人亦是個空號。信息的內容是：

“哈哈哈哈哈，不知道你被感染了沒有？沒察覺的話，記得去查，你現在應該已經中獎，得了艾滋病了。美人兒，從我第一眼看到你這個美女開始，我就想：我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人啊！我一定要將你拉下水，讓你加入我們這個A了的‘大家庭’。哈哈。

你很小心，我提出無套，你不肯。然而，我要傳染你，有一千種方法！告訴你真相吧。我備用的安全套是我事先用針紮過的，我還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用指甲挖破了套。那天跟你做的時候，我還沒有吃藥。哈哈。你還能逃得過嗎？

反正，我得了這個病，我都是半只腳踏進鬼門關了。趁著還沒上黃泉路之前，我總得多拉幾個人陪葬！不說了，我還得多去傳染幾個人。你不是第一個，也不會是最後一個。祝你好運。哈哈哈哈哈哈哈！”

看完短信那一刻，我松了手。手機摔到地上，破了。天啊，天下間怎麽會有這樣缺德的人？這個人渣，他應該下地獄！！！！！

原來，我是被人惡意感染的。那個人是個報覆社會的渣子。我恨死他了，我真的好想拿把刀去剁了他！！！可是，我去哪兒找這個人哪？我無力了，我絕望了。我恨他有什麽用，我就算是殺了他，也治不好這個艾滋病，還得把我自己賠進去。

既然如此，還不如不去恨。

一 周後，我去疾控中心拿了藥。並開始上藥。是替拉依組合。美國的免費艾滋病藥物有27種，而中國只有9種，而且還是最便宜的。國家提供的免費藥沒有好的，都是巨傷肝臟以及腎臟的，很多人沒病發死卻肝衰竭、腎衰竭死了。替拉依這套，已經是相比之下最好的了。自費藥最便宜都要去泰國買，我吃不起，只能吃免費的，副作用很大。拉、依的頭暈簡直令我苦不堪言，一天24小時幾乎都是暈暈的，肝臟損耗也令我痛不欲生。可是，沒有辦法，只有吃藥，保護T細胞，遏制病毒，才能夠續命。

這個藥，一旦吃了就不能停，不也能隨便換藥，每天準點吃藥，遲個十分鐘都不行，否則就會產生耐藥性。假如所有藥都耐藥了，那無藥可救了，只能死了。很絕望。原來，一切的一切，在健康面前都不值一提。病痛難熬都是自己受，健康才是最重要的。最難忍受的是孤獨——不能跟別人說，不能性/交，甚至，跟自己女兒吃飯時都要用一次性筷子，用防止牙艱出血的牙膏，因為艾滋病人的血全身都帶毒。拜托，我可是她的母親啊。

而我的這一生一世，都要背著這個病，帶著替拉依 這三顆藥過下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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